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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二、高昌美酒?懸鏡還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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船隊在海上漂流了二百多天,來到廣州。

一到廣州城,便傳來安祿山叛亂,長安、洛陽被攻陷的消息。心中一陣恐慌。還好,很快我便尋訪到了杜家的舊識,那是一位蘇姓的巨賈,和我杜家幾位叔伯有生意上的往來。

他說,依照杜家與他的書信來往中說,杜家一切安好。安祿山大軍攻來時,杜家人追隨玄宗皇帝到了蜀中。長安收覆後,舉家已經回到長安。當下,心中無限寬慰。

蘇先生幫我安排車馬川資,送我回長安。輾轉一路,也聽說了高仙芝、封常清二位將軍,被邊令誠陷害,斬殺在潼關的消息,不由得感嘆人世艱難。

長安還在,只是已換了風光;家人還在,許多舊識知音,卻已零落天涯,不知生死。

看到父母叔伯一切安好後,我心中反而生起滿腔的幽怨和思念。遠在遙遠的西方,阿拔斯王朝的內戰不知道怎麽樣了,我的小月亮沙塔碧不知道怎麽樣了?還有懷恩王子、艾布?***,都不知道怎麽樣了?

那銅鏡中的小人兒不住的說道著,牡丹一句句譯講過來。可以看出,她眼睛裏幽幽的鄉愁。

想來,杜公子心中那位小月亮,沙塔碧姑娘,也該如牡丹這般熱情美麗吧!還有那幽幽的鄉愁,真的是好容易讓人生出深深的愛憐。

郭暧看著面前這位火辣的波斯美人兒,不由的又想起那日車中的少女。

當他們聊完的時候,天色已經暗下來。就在惠果收起那面銅鏡不久,一個突厥樣貌的仆人進了來,一張奇大的托盤裏,裝滿了酒食。

郭暧心中大喜,不由得在老板娘臉上輕輕捏了一下,口裏不住讚嘆“好久沒吃你萬香樓的酒肉,真是饞人,饞人!可惜嘍,不是你親自下廚,否則今晚我一定大醉一番,這幾天可把我累壞了!”

“哎呦,什麽時候咱們這浪蕩公子也有忙的時候了!”牡丹不避他,一邊忙著擺放飯食,一邊打趣兒道。

不知道是故意,還是無心,仆人端上的飯食只有幾塊粟米貼餅,餘下都是些肉食,有蒸魚,有蛇羹,有釀駝峰,有燉鹿血,肉的香味隨著些許的熱氣彌漫,撩動著人們的饑餓感!

當然還有一壺上好的美酒,而且是百年難得一見的高昌國葡萄酒。

高昌國位於龜茲的東面,與焉耆比鄰。漢魏之際,當時的皇帝曾多番派駐士兵攜同家眷前往建立要塞,一面拓荒耕田,一面駐守邊防,以抵禦匈奴和後來羌族。

後來,中原地區幾度興衰更替,那些駐屯軍的後人們與西域諸胡不斷融合,慢慢建立起了高昌國,成了西域大漠中富庶的綠洲之國。

那裏出產的葡萄美酒,香譽天下。據說,高祖年間,高昌國曾連年向長安進貢葡萄酒。太宗初年,高昌王也曾來朝覲見。

貞觀年間,玄奘法師西去求法,也曾路過高昌。高昌國上下篤信佛法,國王鞠文泰與名僧良晤許久,引為知交。相約如若法師歸來,定要再回高昌,傳法百日。

無奈何,就在玄奘大師求法天竺期間。高昌王與突厥聯盟,惹得太宗大怒,竟派了侯君集、薛萬均領兵,踏滅了高昌故國。

一時間,這高昌國的葡萄酒竟成了絕品。許多西域豪商,收而藏之,少有示人。

之前,郭暧只喝過兩次。

第一次,一個世家子弟曾在萬香樓鬧事,非要牡丹嫁給他做小妾。郭暧與那人比酒,豪飲了七天七夜,才逼得那浪子退去。

浪子敗走。郭暧也醉得不省人事,眼神迷離,昏昏然,又見牡丹遞來一杯。

彼時郭暧,頭痛欲裂,臟腑翻騰,渾身上下酸脹難耐。換做旁人,定然怪懟牡丹不通情理。幫她解圍,卻又遞酒。

郭暧卻不管那麽多,擰出一團嬉皮笑臉的樣子,一雙眼凝神盯著牡丹,將一杯酒慢慢飲下。

不曾想,美酒入喉,郭暧只覺得渾身一陣舒坦,猶如醍醐灌頂,沐浴瓊漿一般,相比之下,此前所飲,不過是泥漿馬尿。三杯來過,那七天七夜的濁酒戾氣已被散去一般。

高昌美酒果然名不虛傳,萬香樓能藏著這百世秘傳的美酒,更顯難得。

第二次是,郭令公奪還長安,當今的天子曾賜予郭家一壺高昌美葡萄酒!郭令公與眾二郎分飲了半壺,餘下且收藏供奉了起來!

牡丹先給自己斟了一杯,慢慢飲下。不覺間,面有愁絲,更加奪人愛憐。

惠果,也兀自將眼前的杯子斟滿,笑道:“姑娘,可是聽了那番故事,亂起思鄉之情?”不等牡丹回話,也將一杯美酒慢慢飲下。

牡丹不認識惠果,見他生的俊俏,所以早吩咐廚房盡做肉食,來款待二人,以借機戲弄惠果一番。卻見惠果兀自飲酒,又看穿了自己的心思,不由得一臉愧色,知道面前的是位高僧,一時語塞。

“高昌故國,湮滅百年,多少浪子美眷,梟雄人物,草草了了,都付與煙塵荒草。他國故國,他鄉故鄉,都是一樣的心事!”郭暧見牡丹沈默,不由得也感慨起來。

只聽噗嗤一聲,牡丹反而浪笑起來,說道:“你這樣人物,隨便死在哪裏,埋在哪裏,要得什麽故鄉!”。

她知道郭暧並非尋常浪子,只是第一次見他如此酸儒,逗得自己又回覆了本性。

兩個人說說笑笑,惠果也不緊不慢的吃喝著,並無葷素之別。什麽翻蔥嶺,滅諸胡,兵敗怛邏斯,流浪異國的風波叵測,全都散入了歲月的塵埃中。

過了酉時,長安城裏漸漸亮起了燈火!

杜府,杜家少爺杜環的臥房中燈火明亮。惠果和郭暧走了許久,雖然他二人沒留下話要他們等,杜家一幹人連同張頌堯卻好像得到什麽允諾一般,呆呆的等著,晚飯也只是簡單用過罷了。

杜家老爺難免有幾句牢騷,張頌堯不住的勸慰,反覆強調惠果的能耐。

這時候,忽聽得窗外一陣急促的小跑,旋即一個家人撲進來,說是惠果和郭暧回來了,而且還帶來一位艷麗的胡姬,更奇怪的是郭暧竟然還扛了一面巨大的,足有一人多高的銅鏡。

兩位老人聽了喜出望外,趕緊迎了出來,看見三人已來到房外,和家人所說的果然一樣。

那位艷麗的胡姬,正是牡丹,伊麗古娜。

“環兒,這下有救了?”杜老爺急忙上前,便想拉住惠果的手。

原來,他家的公子,就是杜環。

惠果,不喜歡別人太熱情,雙手合十,口誦佛陀。

郭暧把銅鏡交給一旁的家人,上前,說是已經找到辦法,可以救治杜公子的病。

法事做的很有趣兒。

郭暧代為遣散了眾人,只留了杜老爺和張頌堯在臥房內,隔著窗子觀看。

院子裏,用細紗搭起三面的帷幔,正中一架臥榻上,杜公子正睡在上面。順著杜環應有的視線,斜上而去,那面巨大的銅鏡被懸在了半空。

還有不多的日子,就是中秋了,銀月已近飽滿,銅鏡裏自然映著月光,好似一輪圓月。

牡丹在杜公子後面,斜倚著臥榻,樣貌也映在銅鏡裏。只是,今天她罩了一件面紗,只一雙眼睛深情凝望著。

惠果擡頭看看天上的明月,感覺時辰差不多了,一伸手,郭暧遞過來一串葡萄。

惠果,把葡萄一粒一粒摘下來,在杜環頭前的一個木盤裏擺出一個“萬”字的形狀。

杜老爺和張大人躲在窗子後面,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的觀望著,看惠果口中念念有詞,並不知道他念的什麽咒語經文,卻聞一縷縷葡萄的異香傳來。

張頌堯依稀記得,他當年在安西都護府做主簿的時候,曾經在龜茲的一戶莊園裏吃過這樣的葡萄。主人說那葡萄的植株來自更遙遠的西邊,靠近漢人傳說中的西海之濱。

這種葡萄,他在之前也聽說過。在曾經取道西域,遠涉天竺的大唐名僧,法顯的《求法記》中曾有記載,說是滋味口感,遠盛漢時張騫帶回來的葡萄。

後來玄奘法師再赴天竺,回到長安後,太宗皇帝向他求證,在西域可有親自吃過《求法記》中提到的葡萄。

玄奘法師,大概是有所顧忌,不希望皇帝為了口腹之欲,興起什麽幹戈。便道:“長安的葡萄,自有長安的滋味;西域的葡萄,自有西域的滋味!”

太宗皇帝是明君,自然聽得懂法師話中的意思,不再追問。私下卻幾次安排光祿寺的官員,與來往西域的商隊交涉,希望能帶來那種葡萄的植株或種子。

奈何水土不一,幾經種植都未獲成功。

在朝為官,這樣的事張頌堯自然也聽說過。只是,第一次吃到,那豐腴甘甜的汁水,誘人的香氣,便在他的心裏留下了深深的印象。

此刻,他相信,這便是那種葡萄的滋味,那種波斯獨有的葡萄。

只是隔著千裏大漠黃沙,這葡萄是怎樣來到京城的呢?要知道,連太宗皇帝直到禦龍升天,都不曾得知其中滋味啊!

也許,又是這和尚弄的什麽法術吧!只有這樣才說得過去。

隨著葡萄的香氣傳來,只見床榻上的杜環,手腳開始有了動作,漸漸的竟似要做起來。

這可嚇壞了杜老爺,每次他看到兒子入魔時的樣子,便心如刀割。他以為杜環又要瘋魔起來。

杜環只是坐了起來,不似往常的情形。他慢慢睜開眼睛,正好看見懸在前面的銅鏡。

雖然在屋內,隔著一段距離,杜老爺卻看得真切,自打兒子回來,這還是第一次,他在兒子的眼睛裏看到了些微的光芒。

杜環呆坐在那裏,身體好像受到某種力量的控制,牡丹抱過來,面頰貼著面頰。

惠果取出懷中的銅鏡,向上一拋,竟無端掛在了空中,與巨大的銅鏡相對。惠果再念咒語。

只見杜環眼望著懸掛的銅鏡,漸漸露出笑容,輕輕闔動著嘴唇,在說著什麽,牡丹在一旁輕聲應答,好似一對熱戀著的情侶。

杜老爺隔窗望見這副景象,又哭又笑的,恨不得立刻奔出去,抱住兒子。這段日子裏,老人著實受盡了折磨。

郭暧站在一旁,看到鏡中映照的分明不是眼前的景致。

那鏡中是一片極為遼闊的世界,一望無垠的荒漠中,點綴著幾座城池,城中屹立著高大宏偉的圓頂建築,正是回教大寺。

明亮的月光下,一處葡萄園裏,杜環正與一位白衣波斯女子卿卿我我,交頸耳語。

那女子同樣帶著面紗,卻不是伊麗古娜。銅鏡中的一切,大約是惠果制造的一片幻象。

幻境中的時間流逝的很快,不到半個時辰,那銅鏡中已經歷了數載的光陰。

一直躲在窗後的杜老爺目不轉睛的看著,杜環好像疲倦了,合眼躺下,昏昏睡去。

惠果收起念力,眾人將杜環擡進房內。

“明日一早,他會醒來。這些丹藥,每夜睡前與他服下一丸,可助他及早恢覆。”說罷,惠果將一白瓷小瓶遞給了杜老爺。

惹得杜環老父連連道謝,忘乎言語。

宵禁的鼓聲響過了許多遍,長安城內寬闊的街道上,已經人跡寥寥。

惠果用法力將伊麗古娜送回萬香樓,自己也回了青龍寺。

一位衣著綺麗的公子,拖著長長的影子,在月下慢慢走著。

每個人都會有孤獨的時候,只是有些人,來得晚一些。就像一個生在南國的人,來到北方,衣衫單薄,第一次淋到一場冰雨,心一陣一陣的緊。

靜靜的長安城內,那些銀灰色的月光,像極了寒冬臘月的雪。

月光下的長安,變得無邊無垠,郭暧走得越來越慢,他並沒有抗拒那一波一波襲來的孤獨,甚至,有一點在享受。孤獨,原來是這麽奇妙的東西。

真是奇怪,兩種心情,絲絲縷縷的纏繞在心頭。

就在郭暧有所思的時候,一個矮小的人影,隱在墻角,躡手躡腳的跟了過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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